第一次,以畫溝通。/山口飛翔《藍色時期》第 10 期


#劇透 


在《藍色時期》第十期,原以為進入了大學篇章的故事過渡期,明顯要慢慢鋪陳角色的成長,心想這或會略現疲態,但意想不到會這麼精彩。

閱讀時的感覺令我想起經典美劇《Breaking Bad》,看似無謂的生活軼事卻能環環相扣,深入描寫了本期兩位主角——矢口八虎及高橋世田介,透過有趣的互動和對白令角色更為立體,沒有一刻浪費掉,卻又能在有限篇幅內發生這麼多事情,山口飛翔編排得既巧妙又細緻。


矢口八虎

劇情談到兩位各自陷入糾結,八虎對世田介提出了纏擾自己已久的重要提問:

「你喜歡畫畫嗎?」

(看來漫畫作品內總會有向主角提問「你喜歡XXX(作品主題項目)嗎?」)

和其他同學不同,他從前是因為誤打誤撞,才走到現在美術大學生的學習道路之上,所以仍對自己抱有懷疑,唯有詢問周圍的同學們——世田介、貴音美、藍澤同學等等,有的爽快回答「我喜歡」,有的則反問他「那你喜歡嗎?」。

同時間,八虎也遇上了另外兩個需要苦思的地方,其一是大學一年級升班創作題目——「請自由創作」。看到這裡,想起自己在學時的 Final Year Project,當時也是要自行決定創作對象與題目,才領略到何謂「得到自由的痛苦」⋯⋯甚麼是對、甚麼是錯、哪樣該做、哪樣不該做,一瞬間判斷不了。這是因為對自己的不了解,如何最有效地運用時間等等,完全缺乏自信。

而另一個面對的問題,就是思考「藝術的本質與價值」。從八虎看到「把香蕉用膠帶貼在牆上」的作品(借鏡:Maurizio Cattelan《Comedian》)開始,帶出對當代藝術(Contemporary Art)的討論。當中八虎這一段思考很有趣(自己也在理解中):

Maurizio Cattelan “Comedian”

「在塞尚(Paul Cézanne)畫中出現的『蘋果』頂多只是題材⋯專家或權威人士對『蘋果』做出詮釋,經過選擇性的輸出,從中產生價值。此外,過往的『技術力』與『專業手藝』,還有『權威性』與『神秘性』都會成為這個價值的『基礎』。

然而現代藝術卻是俯瞰這一切,以『後設』視角捕捉靈感,甚至會特意挑選主題和媒介⋯在這個象徵『手工製作的寶貴性』神話中投下一枚震撼彈,鑑賞者的反應也會成為作品的一部份⋯」

這時候出現了「美女即興畫家」小野冴夏(借鏡:小松美羽,她本人也有分享),使用雙手手指、手掌及身體直接沾上顏料,在極大的畫布上忘我塗抹,八虎大師這次的評語是:「像是為不懂藝術的人展現藝術」⋯⋯

現在先記住這些問題,跳到另一位主角。


高橋世田介

「喜歡畫畫的念頭⋯⋯我一次也沒有過。」

素描技巧出色的優等生,溝通與社交能力當然沒有 social 之鬼八虎那麼強。本集他與媽媽的數段故事帶出了部份原因——自小就由媽媽照顧,從沒試過自己買衣服,回到家裡也有她照顧好飲食一切等事情。當大家以為繪畫是他的全部,而其實他也有常人的娛樂,也希望能與普通朋友盡情玩遊戲。

也正因素描技巧出色,他在學校的繪畫課已比其他人出色,被同學要求繪畫特定題材是平常事,媽媽也會在家裡玄關牆上貼滿了他的畫作⋯⋯而這些都造成了一個「誤會」——高橋世田介很喜歡繪畫,繪畫是他的全部,甚至令他減少與別人溝通的機會。

世田介在繪畫小兔子時曾解說,素描並不需要甚麼特殊的能力,只要1)仔細觀察、2)不斷練習、3)把它畫下來,僅此而已。素描並非藝術創作,相對上更像是記錄,所以其他人稱讚他「繪畫很厲害」,其實並不會令他感到特別高興,甚至也不覺得這是甚麼值得稱讚的事情,但他的媽媽卻到處和別人說:「我兒子很擅長繪畫、很愛繪畫」。

相反來說,不繪畫的高橋世田介,就甚麼也不是。

聽到媽媽稱讚自己,變得再無感覺,而可能聽到她一句「其他事情一無是處也沒所謂」,那傷害更為嚴重。

「為甚麼大家都想擅自決定我的人生?」

與其說繪畫是他擅長的技能、喜歡做的事情,那不如說那是令他唯一感到安心的時光。畫面上,山口老師亦以跨版展示了世田介繪畫時內心平和的「情境」——滿佈令他感到溫柔、安心的小兔子和其他小動物,房間內的物件也描繪成半透明。

繪畫,並非他喜歡做的事情,而可能是他能最自自然然「生活」的時候。

後來世田介因為和媽媽爭執,與照顧兔子的女生傾談後,反思自己與媽媽的關係,頓時崩潰。回到房間後,出現了與剛才同樣構圖的跨版,不過這次色調變得暗沉,各種溫柔的小動物不見蹤影,事物也非半透明而是黑黑實實,現場只剩下世田介一人抱頭痛哭。

養育我的媽媽,不是朋友。


結合

這一集斷斷續續為兩位提出的問題,在兩者不同時間相遇時的傾談而得到點點釋懷的出口(或是答案)。(以下記錄非順序)

某天兩人相約到涉谷玩通宵。先去看小野冴夏的展覽,兩人相繼說出對她作品的看法時,世田介提出了一個有趣的觀點:他並不是「喜歡」,而是試圖「理解」她的畫作,或是繪畫的出發點。

可能因為小野冴夏曾在電視上作畫演出,她的畫作亦不乏以天價購下的買家,而讓不少人在表達自己的感想時,常被「價錢」、「知名度」等等因素左右,也會懷疑她的創作是否仍然純粹。

而這時,其實大家沒有從根本觀察,就是作品本身。

就像現在火紅的 NFT,很多人會說「傻的啦這麼貴」、「一張 JPG 怎會值這個價錢」,但當那 NFT 設成免費的時候,大家的看法又會隨之改變。藝術可以很自由,但與金錢、時間—— 這些人類最渴求的事物掛勾時,「藝術」立刻變得很狹窄似的。就像一個 tree diagram 一樣,本來是有很多分支可選擇,但第一步就走到「價錢」時就很難抽身看全局,評論也因此快速跳到結論——「這值多少錢」。

大家各自也被不同的「衡量標準」影響,世田介有自己的標準,八虎有自己的標準,山口飛翔有自己的標準,講談社有自己的標準。

你有自己的標準。

在思考藝術的本質、藝術的價值時,如果不思考畫作金錢價值,觀察就可能會變得更為純粹。

小野冴夏只是用她方式繪畫,這是她希望展現的內心世界的自由。

「所謂的藝術,非常不自由,也可以很自由。」

當八虎獨自陷入各種自我疑惑時,與「果然合不來」的世田介交談,卻能助他突破了當前的困境。

隨後八虎帶世田介到自己熟悉的地方玩,與朋友看球賽的酒吧(但不喝酒)、 K 房,更不小心了解到對方的喜好。最後清晨時一起走在涉谷街頭,即使沒說話,但八虎透過世田介的神情,看到對方感受到當年自己第一次繪畫的「藍色涉谷」。

「看到世田介的雙眼染上藍色,就讓我很開心了。」

同樣地,世田介透過與八虎的溝通,更了解他的同時,也更了解自己。

世田介在這一期的重要對話裡,出現了兩次「慶幸」二字,而兩次也是與八虎談話時說的,這代表他本來不知自己喜歡甚麼,卻因意外遇上的人和事,得知自己潛藏內心深處的喜好;其中一次是世田介觀看小野冴夏的畫作,當八虎問他喜不喜歡她的作品時,他細心思考用詞:「與其說是『喜歡』,不如說是『理解』」,這份理解不但突破了剛才提到的「八虎的自我疑惑」,透過閱讀作品本身,世田介自己也有進一步思考——世上除了「喜歡」或「不喜歡」外,也可以有不同的情感表現,例如是試圖理解創作者的心(家人對他的理解),所以他說他很慶幸有來這裡看展覽。

而第二次是之前和八虎於大學走廊談話。八虎意外看到他在速寫簿內繪畫的小兔子,除了稱讚世田介的素描畫得很棒外,也笑說這兔子應很喜歡世田介。這是因為八虎留意到畫內兔子旁畫有世田介的腳,提出當兔子圍繞人的腿打轉時,應是一種求愛行為,或是想要跟對方更加親近的感覺。

聽到這裡世田介一手握緊自己的裇衫領口,另一隻手鎖緊在頭前,用力遮蓋早已通紅的雙眼,淚水徐徐滴在走廊地板上。

之前,他一直只懂素描,聽得最多的也是稱讚他畫得很像、很神似,而非試圖了解他的作品(或是了解不了)。貓屋敷老師也對他說過,這世上不會存在很會素描而名留青史的藝術家。加上之前與媽媽的爭執,令他更懷疑自己。

素描,有甚麼鬼用?

可是八虎正正從他的速寫素描,留意到剛才提及的細節,彷彿在懸崖邊緣把徬徨無助的他一手拉回來,原來繪畫、素描是可以與別人溝通的。也可能當時世田介內心深處感受到兔子給他的溫暖,才不經意的描繪下來。作品除了客觀記錄外,也可強調希望表現的事物,或是消除自覺不必要的、需要隱藏的東西。

兔子與他的溝通,八虎與他的溝通,自己與自己的溝通,以繪畫連結起來。

第一次,以畫溝通。

「我第一次⋯⋯很慶幸自己會畫畫。」